小瑪德萊娜點心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裏,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麽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沈,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註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裏湧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麽,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麽?哪裏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並不在於茶水之中,而在於我的內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並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覆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麽,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現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將無濟於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並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麽?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註意。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於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後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爾後,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麽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夥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麽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沈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幹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並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麽規整、那麽一絲不茍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得等到以後才發現——為什麽那件往事竟使我那麽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台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於灰樓的後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裏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遊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裏,碎紙片著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裏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裏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裏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並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Banner Credit:Les Hermines (1912) Georges. Lepape (French, 1887-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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